2017/01/08
去年元旦,颐钊兄的《崇祯二百九十一年》一文引起强烈反响,许多读者因此开始意识到朝鲜对中国文化的思慕与铭记远超我们的想象。2015年年初,笔者曾游历韩国寻访留存至今的儒迹,在这里特别将当时的游记与照片分享给大家,希望诸位读者能从中窥见韩国儒学的历史与现状,并一同思考中国儒学的未来。
一、雪后成均馆
来到韩国的当天,首尔雨雪。次日清晨,笔者与友人去参访首尔成均馆。
成均馆自高丽朝起,即是国家最高学府,约同中国之国子监。「成均」二字出自《周礼·春官·宗伯》:「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今天的成均馆大学,即在成均馆之基础上建立,为目前世界上唯一的儒教大学。据说此校学生毕业时,要向至圣先师行大礼。
首尔成均馆位于今成均馆大学校园内,距离昌德宫不远。其正门平日封闭,只有释奠礼时才开放;游客及工作人员,皆从旁侧小门出入。这是韩国各地儒教古迹的共同特色:作为旅游景点的公共性,要让位于作为祭祀场所的神圣性。
雪后的成均馆,兼有肃穆与秀美的气质,建筑虽然质朴,却令人极感亲切——大成门、大成殿、东西庑,其形制与中国的文庙别无二致。
令笔者稍感不满的是,原本应当供奉历代先儒先贤牌位的东西庑,目前门扉紧锁,可以窥见里面变成了存放祭祀之衣冠与礼器的库房。享祀之所,窃以为不应变作它用。诸位朋友到了韩国,游览各地乡校,可以发现两庑基本都是空空如也。应有的先儒先贤牌位到哪里去了?还请接着阅读,最后会向大家介绍。
大成殿之后便是明伦堂。明伦堂三字为署「新安朱熹书」,惜未留影。据笔者观察,凡韩国之书院及乡校,其明伦堂之悬极皆用晦翁墨迹,东国儒者对朱子的崇拜可见一斑。
明伦堂满悬历代儒者之训诫,又按例有白鹿洞学规。多为朝鲜大儒宋浚吉书。
如下图即宋浚吉书宋儒范浚之《心箴》
明伦堂后即是成均馆之藏经阁。
对一个儒者来说,昌德宫与德寿宫的雕梁画栋、皇家气派,远不如成均馆的朴素建筑那样打动人。成均馆留下了无数学子问学求道的刻苦生涯,承载了朝鲜历代儒者见证天道的生命痕迹,因此让笔者感到温暖、嘉祥、亲切、庄严。
参观成均馆后,在门外的进士小馔用午餐: )
二、陶山奇遇
在首尔盘桓数日,即南下安东。笔者来韩国,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来安东参访退溪先生的故迹。
李退溪先生名滉,韩国庆尚道安东人(今庆尚北道安东市),字景浩,号退溪。朝鲜中期儒者。一生精研朱子学,全面继承之外,多发前人所未发。创立退溪学派,是朝鲜儒学泰斗,被称作「东方朱子」。退溪与另外一位朝鲜大儒李栗谷在师友之间;其学生柳成龙是壬辰倭乱时朝鲜的领议政,事功赫赫。李退溪在韩国家喻户晓,韩国政府为了纪念这位思想家,将其头像印在了1000元的韩圆上。(栗谷则被印在五千韩元上)
退溪晚年辞官回乡讲学,隐居陶山,建立陶山书院。远近学子,负笈来学,俨然朝鲜儒学之中心。安东一带,书院众多,被称为韩国的精神首都,盖皆退溪风教之功也。
笔者来韩国,最大的心愿就是来参访陶山书院。盖成均馆及成均馆大学固为官方儒教之中心,然古来儒家之真精神一向在民间,中国如此,东国亦然。一代儒宗,并不一定要居庙堂、处高位,在水间林下也可以转移一世之风俗。
笔者乘坐公交车进山,先到半山处「韩国国学振兴院」附设「儒教文化博物馆」参观。馆内除陈设历代大儒有关文物外,还系统介绍儒家的精神理念与生活方式。以「儒教文化」为主题展陈的博物馆,恐怕东亚仅此一家。
儒家博物馆对面有一小径,旁立一碑,上书「君子村」,盖古村落也。原址为水库淹没,因将古建筑搬迁至此。村名不俗,笔者大感兴趣,因此信步进村游览。
村中几乎没有游客,也没有居民,天地寂寥,山川静谧。忽然就听到读书声,绵绵不绝,高低顿挫。循声至一屋,曰「君子古窝」。
屋外有几个年轻人在饮茶,问一学生模样少女,屋中人读何书?彼以汉语答「《四书》」。来韩国多日,还没见到会讲汉语的人。一阵大喜,请她把笔者引见给带队老师。原来他们是大邱庆北大学古文研究专业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在此办冬季读书会。一日十二小时,计共十日。冬夏各一次。三年学程,要将四书全部背诵下来。(以韩语背诵)
(所用课本为《永乐大全》朝鲜修订本,附有谚解。)
老师李先生,能讲汉语,然并不流利。与李先生笔谈,反觉无隔阂。
(余问:请问先生平日为诸生讲朱子章句否?李先生答:章章百读晤诵中。愚谓:较我国学生,贵国学生于经典更用心也。如今中国大学生,少有读经者。即古文专业学生,对经典亦不甚熟悉。李先生答:韩国也同中国,可惜。)
因要赶赴陶山书院,不能久待,乃与李先生并诸韩国学友合影作别。
独行山中,回味良久。没想到在这样偏僻的地方,也有同道中人共读圣贤书。窃谓夫子若有乘桴日,必至斯地而居之。
在君子村与李先生笔谈忘归,竟然错过了山中公交车的班次。雪后山路湿滑难行,陶山书院尚有五公里路程,笔者只好咬牙健走。走不出半小时,路边竟见一古建筑,下大路一看,居然是一处乡校。规模极小,建筑亦简陋,然格局俨然。乡校空无一人,但细看明伦堂墙上贴的释奠职司,大约此处仍保留春秋祭祀,令人叹为观止——这样小的一处古迹,亦未做旅游开发,居然祭祀不绝,可见安东文教之盛。
回到大路之后,笔者恐怕时间不够,只好尝试搭顺风车,居然很快就有好心的大叔带笔者一程,很快到了陶山书院。
陶山书院坐对山水,风光秀美,天地开朗。的确是一讲学修道的绝佳所在。
书院门口的饮水井。相传来学书生进书院前,先饮此井中水,洗去俗见。因此此井被称为「洗心井」。
书院建筑非常朴实,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
(进道门)
书院典教堂及讲学论道之所在。悬极上书「陶山书院四字」。典教堂内张贴有祭祀职司名单。说明此处春秋祭祀不绝。
供奉退溪牌位的院落,属于享祀领域,平时不对游客开放。仅祭祀时开放。
「玉振阁」系退溪纪念馆。
陶山书院规模不大,不多时即参观完。然而笔者却久久流连不肯离去。游客屈指可数,笔者与同游的一对老夫妇交上了朋友。他们英文讲得非常好,原来是周末闲来无事,从大邱开车到山里散心。听说笔者从中国来参访退溪的故迹,他们就邀请笔者一起去看退溪水宗宅,即退溪及后人居住的地方。至今仍有退溪宗家后人居住在这里。
笔者见二位前辈游行甚浓,便提出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他们能搭载笔者去拜谒退溪墓。退溪墓距离大路很远,不通公交,笔者本来打算放弃拜谒。但机缘巧合,自然希望能够如愿。距离退溪宗宅五公里左右,即是退溪墓。退溪墓处在一安静的小丘上,朴实无华。
笔者在退溪墓前行再拜稽首礼致祭。走下小丘时,老先生对笔者说:我很尊重你刚才做的事。我以为文化革命之后,中国人已经不讲儒家了,没想到还有人来拜李退溪。笔者感谢二位前辈热情援手,与他们挥手作别。
今或问:李滉氏,朝鲜人也。汝中国人,奚为致祭于彼?答曰:吾尝读退溪之书,俨然朱子之门人也。退溪不以孔子、朱子为所谓外国人,吾亦未尝以退溪为所谓外国人也。所谓斯文同骨肉。先生所信之道,吾亦信之;先生所读之书,吾亦读之。今到退溪墓前,是必致祭而后安也。东海西海,此理此心。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三、全州义士李道衡
全州乡校历史悠久,形制完备,古建筑与古树名木相辉映,堪称韩国二百余所乡校之代表。韩剧《成均馆绯闻》即在此拍摄取景。
全州乡校旁边设有传统文化中心,各类传统文化活动极为活跃。是非常受欢迎的传统婚礼仪式场所,也是拍摄韩服婚纱照的好地方。在笔者游览过的乡校中,全州乡校殿庭最称广大,月台之规模,堪比首尔成均馆大成殿前月台。
全州乡校允许游客脱鞋后进入大成殿。大成殿内除供奉孔子画像及四配享外,还供奉了高丽、朝鲜两朝的硕儒前贤。
大成殿后为明伦堂。明伦堂系珍贵古建筑,大门紧闭。两边遍植花树,如果是春天来访,想必景色可人。
明伦堂之西建有丰乐轩。庭中亦设射靶,似为演礼、讲礼之场所。
旁边的小屋内传出阵阵伽倻琴声,铮然有古意。
前文提到,韩国的乡校文庙,两庑均无历代儒者牌位,全州乡校亦不能外。其西庑更是改成了韩服租赁处,以便游客留影(……)。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原来,1948年南北分立,1949年,成均馆大学的创立者、韩国独立运动家金昌淑为了重塑儒林、整顿儒教,让儒教更好地与民族主义相结合,提出应该对孔庙从祀制度做出改革,仅祭祀孔子、四配享(颜曾思孟)、宋六贤、东国十八贤(丽、朝两代的儒者),而将其余从祀的先儒先贤牌位进行「埋安」。此事由「儒林大会」决议,全国乡校执行。然而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各地对此举意见很大。全州乡校即出现了「卫圣」事件。
在全州乡校的正门外,立有数块乡校重修及迁址的碑记。其中有一块碑上记载了一位全州读书人保卫圣贤的故事,给笔者很大触动。兹摘录如下:
己丑(1949)夏,自成均馆倡为「外贤不必祀」之议,遽敢黜埋,十而存其一二,盖将并与先圣而废之。特不忍且为之渐尔。列邑诸校从而靡然。
(谨按:金昌淑倡议「外贤不必祀」,本意在提高国贤地位,另立道统。其实没有废孔子的意思。然此事传达到地方,确实对儒教有极大伤害——先儒先贤是「外人」,孔子就不是「外人」了吗?)
全州士人李衜衡闻之,奋曰:「往年废丁祀诞(按,春秋上丁日祀孔。),固已援儒而同于耶佛矣。今以外人而黜之,则是又耶佛之徒之不如也。吾平日读圣贤书,受其罔极之恩,今何爱为圣贤死!」
(谨按:佛弟子何尝以释迦牟尼、文殊、普贤为所谓「外国人」耶?基督徒何尝以耶稣为「外国人」耶?衜衡之言的是确论。「受其罔极之恩」,一片赤诚之外显也;「何爱为圣贤死」,耀千古之言也。李衜衡先生一介白丁,而有此卫圣之心,实可异而可敬!)
即手一刃,腰一棒,裂眦怒且骂,立殿门拒之,有敢犯者刺焉。血淋漓被土,会者惊散。
(谨按:凛然如见其声色。)
庚寅(1950)春,瞰衜衡出,复谋为暴。衜衡疾驰入,坚拒如前。彼挟巡吏缚衜衡,并逮其父。因火两庑诸牌几一百有余。自是堂庑为市氓所居,而殿庭且击球走马矣。
(谨按:呜呼!小己个人,或终难与一代之风气对抗。然知其不可为之,不正孔门精神乎!当彼史无前例之时,吾国大毁各地文庙,不知卫圣之士有几人?)
以上碑文撰作于「孔诞后二千五百六年」(1955),题为《全州乡校卫圣案剏(创)立纪事碑》。盖是年全州乡校设立了一个名为「卫圣」学习班(案),以纪念李衜衡卫圣事件。
有趣的是,在它的旁边还有一块碑,对李衜衡的卫圣之举提出了不同的看法。碑文题为《文庙重建事迹碑》,作于孔诞二千五百二十五年(1974),其言曰:
当校变,先人有言,臣子而为君父致死,则后学者有为圣贤致死之义。乃力死却贼,终被官押。自是每语人曰:儒道果为今之衰焉!儒宫之存也可望乎!
夫卫圣之道,在隐居而读书,修身而俟命而已。……向先人猝当校变,急于卫道,而过虑之甚也。
今按,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当时代晦暗,圣学凋零之际,吾人进耶?退耶?岂不宜深思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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